Every Breath You Take, I'll Be Watching You
In a gritty urban transformation, a young man confronts the stark realities of human desires and moral hypocrisy. Too quick to make easy moral judgments, he grapples with his own hidden desires and the challenge of surviving his hypocrisy by ignoring those who truly need compassion.
(一)
街道就像丛林。人在钢铁里狼奔豕突,几乎没有一天不被鲁莽、血性的同类们惊吓到。镇上的一侧曝尸荒野一事,更是拓宽了我对人的所能浅薄的认识。
可是人类的聚落又势必维持一种单调性的平和,起码在表面上。阿黑被撞死的石子马路两侧,上世纪的disco舞厅还在没日没夜地服务同一帮人,老年人聚在一起聊他们喜欢的事。我很喜欢他们中总是有人想要显示自己的知识和在这个群体里的权力,摆出一副执拗的神态和语气。因为这一群人的谈话从不交心,我自顾自地判断多年的共同经验剥夺了他们其他层次的共鸣。不过近来街道上足疗产业的发展,让我担心这种单调性的平和被缓缓搅动。
我为这些生机勃勃的足疗店所着迷。无形的手把春笋般的她们配置到这里,很快形成了垄断性竞争。白天,她们保持和老人们有限的交流。晚上,当路灯亮起约一个时辰,健谈的老人逐渐在街上散去,便有嫖客们鱼贯而出,敲过一个又一个盒子大的足疗店。我说垄断性竞争,因为她们几乎是同质的……店门开着时,能看见无聊的电视节目和快滑落的墙纸;关着时,玻璃上红色的贴字间隐约露出女人的裸体。嫖客则多是黝黑的外地打工仔,许有欲盖弥彰的鬼祟老头,至少我只见过一次。
我似乎总是坐在无人光顾的卡哇伊门口,暗暗盼望着一场史无前有的飓风来袭。我观察,且思考。对那个老头来说,我算是什么呢?一个道德的观察者、一个无言的威胁者。他敲门又不敢敲门,回去又匀速地踱回来;从他惊慌又故作镇定的神态里我获取了无上的快感,这种无需道出的,理所当然的,居人之上的权力,为我在橙色路灯下劲享。
一天晚上,又是这样的时辰,风似乎比平时更令人醉熏些。我注意到附近的水果店空荡荡的,亮着朦胧的白灯。一个穿着淡色连衣裙的长发女人,纤瘦的腰,从两分钟前明明没人的店里走出来,泼了一盆水。店本身是非常可疑的,但这女人不同于这时刻其他的工作者,给人清丽脱俗的印象。我竟然忍不住把视线挪开了。这是我下意识对,于我产生性吸引的女性的反应。我见过太多自恋者,陶醉于自己优越的长相和与之而来的特权。内心憎恶她们较他人过多的权益,我决定不给予她们我的认可,也因此鄙视被性吸引的自己。
约过了一刻钟,有三个民工来敲了她的门。他们是略显忐忑的,我心里笑着他们,居然还要成群结队。但这无法掩饰我心里升起的丝丝不安。
又过了两分钟,我无奈地看着那盏白灯,陷入了一种难以释解的憎愤。那个狭小的、陈旧的空间,曾经居住着我的朋友,我们以前一起去看过河。可是,是这样吗?我只是窥觎美好的存在被占有吧。这么说我还是克服不了自己的兽性吗?
我不停地下意识地丑化他们。我的大脑在告诉我他们是道德破败的,他们的外表也是……我在做什么呢,他们不是与我平等的么?等等,道德又是什么呢?他们的行为,除了导致我的痛苦外,还有什么错呢?我为什么痛苦?那女人怎么又不是自愿的,她又如何高尚值得我为她辩护?她不是懒惰的,低智的,堕落的?
幸好民工没有呆多久。价钱上窘迫了么,我笑。我又侥幸什么呢,我笑。他们有这个权力,只要他们有了钱,他们随时可以回来。我恨的便是他们的权力么,这份我也有的权力?他们现在正在走向下一个场所,他们不会停止,可我也不会在意。只要不是她的,我想……
这时那个恐怖的想法萌生了,像鬼魂一样缠绕着我。我也有这个权力,为什么我不行使我的?这时我突然被放置在黑暗的路口,成为了道德的被观察者,成为了无言的被威胁者。跨过去么?跨过去,我就同那些民工一样不在乎,我就拥有真正的力量。可是跨过去,我就与自己的信念背道而驰,在欲望中成为鲁莽、血性的野兽。刺探的眼睛,焦灼的眉间,绷紧的心弦,我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地成为了那个鬼祟的老头。有人在看我吗?!
我打开了水果店的门,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女人望见我,有些惊异。而我的神情突然放松了,得到了久违的释然——她很丑。
(二)
我频繁听见 T 君的事情,是从初中开始的。那时虽然我从 S 地搬到了 Y 地,却还保留了许多 S 地的联系。 T 君就是我常能从 S 地的同学处听见的这样一位神人。据说他总是考第一,无法被任何东西难倒,长得像猴子,走路喜欢作投篮动作。
高中时候有幸进入同一所学校,许有碰面,但从不确定是否就是传说过的他,因此没有相认过。实际上社交媒体上也没有联系。不过近来居然有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女生,要我帮忙给他捎一个消息。
于我推测,她势必在我的高中联系甚少,至于只能拜托我的境界,这时候拒绝在道义上缺乏说服力。她来我父亲的公司,似乎是在他麾下有过实习,也因此对我有很自然的亲近感。这种亲近感,加之她的微笑与诚恳(甚至有些微微口吃),居然产生了性的张力,使我眩目,处在一个主动渴望帮助她的境地。于是我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请求,并有所保留地顺从了她的调情。
我惊异地得知她是一个工厂保安,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而这也是因为她的学历仅是中专。尽管如此,她一再表达自己对重新接受教育的渴望,以及透露出她没能继续学业是出于外部条件因素。这些自然没有阻止我接受她的好意,甚至产生了一些想要帮助她的热情。当她自己梦想去法国打工的时候,我,不像平时那样质问此计划的可能性,直接提议了一起学习法语。
她说,好啊,你学习好,顺便可以做我老师,你做我老师好了。
这无疑是非常满足我的虚荣心的。当晚,怀有对她的假想,我非常认真地连上了两节课。为感谢我表现出的奉献精神,她决定送给我一个护身符。
她说,本仙女送给你的东西可以保佑你哦,你看美国这么乱。
这无疑是令人兴奋的。我很自然地决定第二天晚上等待下班时间接受她的馈赠。不过略微令人扫兴的是,她同样决定给予T君一样的待遇,让我把礼物转交给他,还说如果他不收下就硬塞给他。考虑到她的深情即将会转移于我,我还是采取了一种积极的态度。
第二天下班时候,我准时到了,却迎接了一个幻想的死亡。我看见那个浮肿的身影渐渐靠近,注视之下才明白那是她。身着过大的保安服,她作为女性的特征被剥夺了,我能看见的只是那张棕色的大脸上,一只眼睛半睁半闭着。我突然明白,我的大脑刻意回避了那些信号,去相信她的美貌;可是当我从这个幻想里醒过来,这一切都显得无比滑稽。
我又怎么滑稽了呢?我不是向来厌烦那些美艳的无病呻吟者,因为她们的可怜不是可怜,而是楚楚可怜?我不是向来反对美貌者拥有更多的权益?我又怎么不能好好对待这个真正的可怜人?我又凭什么说她可怜?我们是平等的……可我们势必是不同世界的人。当作朋友,我的大脑补了一句。哦,我真为自己羞愧!可我又是谁呢,佛祖吗?
我们一时都沉默了。我以为她意识到了我的纠结,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结果她说,我们一起去给你的护身符编个绳吧。这样,我就上了她的电瓶车。我们往S地的街道上开去。
我从没想过我要坐她的电瓶车。在我不久前编织的叙述里我是走着送她回去的。抱着依然试图帮助她的心情,我开口对她用法语问好: 「Comment ca va?」
「对,我只上了中专。」她说。
「……我对你说法语,你告诉我怎么回答?」
「我没有男朋友。」她说。
尴尬中,我把这段失败的沟通归结于电瓶车上的风。不过很快她就告诉我她听力衰弱的事实。这自然解释了很多事情,她的听力怎么适合接受普通教育呢……事实上,她的右耳已经完全失聪了。
逐渐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忍不住地头皮发麻。S地有不少亲戚朋友,他们要是看见了作何想法呢?可我又为何耻于与她同行?抱着这样正义的心理,我陪她走进了奶茶店坐下,一直盯着她臃肿的保安服。
由于不便,她在路上说话不算多。进了店,她居然还想付奶茶钱。这时歉意才缠绕上我。她总是大哥哥大哥哥地叫,请问、拜托、谢谢这样地请求,对我很是谦卑。我又怎么值得她如此尊重地对待呢?我只是答应帮她捎了个消息而已。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同辈啊……
店里有几对男女在游戏,嘈杂一片。我们在一个角落里坐下,她开始编绳,对我笑笑,让我玩会儿手机,就一声也不吭了。我凑近她,她才勉强作答,可她身上的气味使我无法克制地排斥。我渐渐地放弃了交流。
只听见旁边一桌的女孩对男孩讲:「你为什么觉得我可爱啊?我觉得我一点也不可爱。」
我好奇地探看了她的长相,觉得她的言论十分造作。不久,那个女孩又旁若无人地被逗笑了。她在三个男孩子之间畅所欲言,她不需要思考自己怎样说话才得体,男孩们为难自己只为取悦那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你们说是这么说,倒是给我找一个啊!」女孩说。
我猜那三个男孩心里一定是咒骂着,懊恼着。可他们继续扯些无关的事,他们为了这个女孩到底能做多少妥协呢?
这时候我又把目光回到她的身上。她抬过头看了看我,挤出难看的笑。保安制服的侧面,有蓝天和白云。想在法国流浪,这就是她的梦想吗?中专学历,一点计划也没有,甚至还是个聋子,她要怎样学法语呢?我笑了,几乎眼泪都要笑出来。
「你知道吗?小学的F校长是我的恩人。没有他我就上不了小学呢。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的英雄了。」她低着头说。「你知道他住在哪吗?能带我去吗,大哥哥?」
我又怎么能拒绝呢,我笑。
绳编好了。我起身准备带她去认识F校长家。
「你回去戴上一定给我拍张照哦。」她如是说。
「嗯。」这时候我看见转弯处一个熟识的叔叔。「我觉得,今天晚了,要不然下次再去吧,校长家?」
「嗯,你就带我认识一下,我下次可以自己去的。」
「可是……好吧,前面有一个叔叔坐着,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其实校长家很近的,就在……」
「可是你马上就去美国了,看不看见没事的吧。」她说道,眼里是不可欺骗的真诚。
就这样,我下了决心带她走过了那个转弯处。对叔叔问了个好,却不好意思看进他的眼睛。
我们在校长家楼下停下,分别。我慢慢走进街道的丛林中,然后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这样就不用面对自己的愧疚和不安了。
与B君聊起此事的时候,他告诉我,其实F君把所有S地的联系全部删了。
「他一直看不起我们。」据他说。
这样啊,这样就说的通了。她的自卑,她的欲言又止,甚至不接受也要塞给他么。后来听说她曾因爱情跳河自杀,是为了 T 君么?不,是家庭、是生活、是一切的集合。她经历着些什么啊?
T 君和我又岂不相同?我又何尝不是个轻蔑者呢。我抛弃老街,我愤世嫉俗,甚至还以为自己能超越性欲,能为平等作出贡献。这世上有多少人在经受她的苦难呢?有多少瞎子,聋子,哑巴,智障,丑八怪,他们生活在我们这些「正常人」选择看不见的边缘,他们势必给帮助者的生活带来诸多痛苦,势必破灭某些人宏大的盛世图景?
我又如何不是冷眼旁观者……可我又能怎么做……